文:義守店長Jenna Chow
在這個夏天,對港人來說最熱門的紀錄片必定是從抗爭者視覺,相當完整地記錄了2013–2014年在烏克蘭獨立廣場運動始末的《凜冬烈火:烏克蘭自由之戰 》(Winter on fire:Ukraine’s fight for freedom)。到了八月底幾乎區區也有相關的社區放映活動。筆者作為在香港眾多籌辦放映活動的主辦人之一,最榮幸的是能邀請到李敏剛先生*(Chris Li)為我們分別主持了兩次的討論會。(雖然他不斷反過來強調,他很感謝我們為他提供了一個贖罪機會 — — Chris說自己當年剛往匈牙利的中歐學院念博士時, 沒有好好關心和支援發生在鄰國烏克蘭的這場獨立廣場運動,他至今也覺得很愧疚。)因為可以在看過紀錄片有專人導賞解惑是一件難得又美好,甚至是privileged的事,雖然寫這篇文將會很長很費時,而且也沒有可以寫得好的把握,但在今日的香港也沒有不去寫的藉口了。
*李敏剛,香港伍倫貢學院社會科學院講師;匈牙利中歐大學政治科學系博士候選人(研究政治理論、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
本文主要記錄了2019年也8月29日的第二次討論會,並分為兩部分:(1)Chris對電影中的歷史背景和運動發展的補充及(2)參加者與Chris的對答。(由於問題太多太長,我作了適度刪減及概括,見諒。)
1.1 運動爆發之政局背景 這場獨立廣場運動由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拒絕跟歐盟簽署《歐盟政治和自由貿易協定》,轉投俄羅斯而起。事實上,烏克蘭自1991年從蘇聯解體成為獨立國家而來,其改革開放不但沒有為人民帶來更好的經濟發展,更帶來嚴重的貪污腐敗問題(Chris笑言雖然香港的官商勾結也是嚴重,但論露骨絕對比不上東歐國家。),於是跟很多前蘇聯加盟國一樣,烏克蘭也渴望加入歐盟,希望透過與歐盟的更緊密連系加促國家民主化,從而改善從經濟、貪污舞弊到公民權利不足等情況。
另一邊廂, 對俄羅斯來說,位處於歐盟國家與俄羅斯之間的烏克蘭不但是歐洲和蘇聯的重要糧倉和能源重鎮,從沙皇時代開始便一直被俄羅斯視為自己領土,甚至把國家富強的指標跟能控制烏克蘭與否正面掛鈎。假若烏克蘭親近歐盟,甚至有天加入歐盟,即意味烏克蘭跟俄羅斯與歐盟和的生意往來會此消彼長,而歐盟的背後的主要軍事後盾,即美軍也能順理成章地進駐烏克蘭國土。為免其經濟和軍事利益受損, 俄羅斯就先發制人,向亞努科維奇提出 — — 只要他可以維持貪污腐敗、威權的政制,俄羅斯樂意為烏克蘭提供比歐盟更優厚的商貿待遇。對於只看重一己利益,完全無視國家整體利益的特權階級來說,放棄入歐之路,重投俄羅斯懷抱更是百利而無一害。民怨怒發,就在於此。
1.2 解散別庫爾部隊與跪地求饒的黑警? 看到紀錄片尾聲彈幕中提到殘殺人民的別庫爾部隊(Berkut) 被解散時,我記得當時心裡是有過一絲安慰,但事實上防暴警察並沒有在烏克蘭消失,他們被重組為National Guard。較為大快人心的可能是在烏克蘭西部城市集會中下跪,請求願諒的一班前別庫爾部隊。但殘害有妻小的平民,這種血海深仇當然不會那麼輕易被獲原諒。雖然倒於他們槍口下的125條生命永遠不會重來,但至少他們也勇於認錯,因為很遺憾地有不少前別庫爾部隊成員在革命過後,當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之時又再重投鎮壓人民的勾當。
1.3 大國允許的人民「勝利」? 大概有人會問為什麼前一天亞努科維奇政權才以鐡腕手段血腥鎮壓,一夜過後就落荒而逃?Chris提到有一種解釋是俄羅斯、歐盟和美國「傾掂數」 — — 俄羅斯願意讓烏克蘭人民「勝利」,讓亞努科維奇下台,但西方要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領土(如克里米亞)時不得出兵干涉。似乎這種推測也不無道理,因為的而且確歐盟沒有派過一兵一卒支援烏克蘭,極其量也只是以外交手段斡旋或派外交官員跟抵抗俄羅斯的抗爭者接觸。而到了今天,那些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爭仍未平息。 最新的動態是根據G7會議的一份就各世界大事的共識,德法兩國將會就烏克蘭局勢問題協助展開多邊和平會議。有趣的是香港的名字也跟烏克蘭一樣,印在這一份G7聲明。
「香港和烏克蘭的命運巧妙地連在一起。」Chris如是說。 的確,接下來參加者對這場烏克蘭革命的提問也是本著對今日香港的關懷。
2.1 反對抗暴政的人的理據與抗爭者的回應? 他們的戰術要旨在「民族爭議」。由於烏克蘭是多民族國家,那些反對運動的人就誣陷這場本質為「反貪腐」的運動的為「打壓俄羅斯的右翼法西斯運動」,這更成了俄羅斯出兵克里米亞的「原因」 — — 為了解救在那裡被烏克蘭人壓迫的較多俄羅斯裔人口。但事實上,整場運動中都是以烏克蘭語和俄羅斯語雙語廣播進行,而且有不少學者也認為這場運動對各民族的包容性也甚高,故此抗爭者當然不能接受這種指控。而他們當中也的而且確有較右的激進分子,在俄羅斯的推波助瀾下,一種本來不明顯,甚至對很多溫和人士來說從來沒有存在過的民族情緒反被激化,到了今天雙方極端民族主義者的角力亦漸為顯注。
2.2 沒有大台的抗爭?
似乎沒有大台的抗爭不是新鮮事。以Chris的理解,當時在運動(全名為烏克蘭親歐盟示威運動,英文為Euromaiden)中雖然是有一個實體的大台,而且反對派領袖也會不時到台上講話,但他們沒有一人是可以控制局面,一切行動也是群眾有機地自發參與。
2.3 歷史中可有過警察與人民同行? 很遺憾地,似乎沒有警察倒戈的事例,但軍隊倒戈也倒是會發生,他們有時會聯起反對派建立新政府,這可能跟他們是人民子弟兵的原因有關。
2.4 為什麼運動期間的荒謬法案可以在國會中獲得通過?那些是民選議員嗎? 由1991年烏克蘭成為獨立國家以來,其民主化進度一直成疑,在政治學上她是處於一種「選舉威權主義」的狀態。雖然有選舉,但其公正性就不能保證了。舞弊和種票,在這類民主化不久,缺乏完善監管法制的國家並不罕見。事實上,亞努科維奇對反對派的打壓也是明顯,例如他們會誣告反對派候選人,令他們身陷囹圄,無法參選。而當時的國會的確是由亞努科維奇所控制的。
2.5 香港和烏克蘭代表的新時代革命 如果我們會質疑極權政府是否都是看著《1984》行事,有參加者問「香港示威者是否都看過 Winter on Fire?」也不無道理。答案當然是不得而知,但Chris指出在香港和烏克蘭發生的社會運動的相似之處可以理解為:都是發生在城市的新時代革命。隨著社會結構的轉變、科技之進步和人的聚集習慣轉變等,革命不再是武裝起義,而是以城市、廣場為依據、游擊式的抗爭。
2.6 烏克蘭革命也是因大國政治默許才成功,香港的出路在哪?
似乎烏克蘭革命成功背後,凸顯了這個世界的法則-誰大誰惡誰正確 。但Chris提出了另一種角度去詮釋。若不是有烏克蘭人在不斷被警察暴力清場後仍堅持抗爭,若不是有這種強韌的力量,最後的交易結果可能只會更差。如果開場時所說的故事(1.3的「傾掂數」)是真的,至少俄羅斯也讓了步,要亞努科維奇下台,因為更壞的可以是暴力清場,然後大搜捕,繼而入侵克里米亞。而能夠迫使俄羅斯「一樣換一樣」正是抗爭、發聲的威力所在。
大國之間的協議是怎樣?大概永遠不會在歷史書找到的。 所以今天我們也沒有必要猜想習近平和「侵侵」談了什麼,達成了怎樣的協議,因為這不是看看環球時報和Twitter就可估計的東西。所以Chris認為我們可以做的是為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站出來,做自己能力所在的事。畢竟最後結果是如何,沒有人可保證,但起碼我們可以確保在這一刻是站在一起做正確的事 — — 為自己的尊嚴站出來。這不但是對滿口謊言的當權者的對抗,因為終究他在大國層面的博奕中也不得不考慮到抗爭者。例如,若不是抗爭者,「送中條例」可能早已通過。
大國雖大,但不代表抗爭渺小。這一句應能總結Chris的看法。
2.7 即使是勝利,民主的發生也沒有那麼順利 (例如烏克蘭選出來的總統也不見是好),即使香港贏了似乎也不代表可以徹底安心⋯⋯ Chris表示他很能分享提問者的感受,因為革命戰爭本來是很難打,第一難在於革命戰爭意味著人民會受傷、受牢獄之苦,甚至失去生命;第二難是革命後要怎樣才能確保本來想要的制度可得以建立呢?雖然在今日香港思考這個似乎有點遙遠,畢竟輸贏未知。但他說如果大家關心今日香港的局勢,這種戒心是需要的。的而且確即使勝利後的路是不易走,但不容易也是要走下去的。他開玩笑說,「讀完書要找工作也不容易,但大家也會跟著做吧!」只好慢慢學習。對於這個憂慮,Chris是樂觀的:
「香港人現在也學會Be Water啦!到時跌跌碰碰,只要用心去試,實有機會的。」
2.8 香港本來已有其法治傳統,應該不至要毀掉重煉吧? 「有時墮落是可以很快的。」Chris 劈頭就這樣回應。他說自己成長時代的警察至少也是除暴安良、奉公守法的,也不再是七十年代的貪污黑警。再看2014年雨傘運動警察跟示威者的關係,也沒有今天的壞,這說明曾經有過的美好制度,要建立是很難, 但要倒塌潰壞卻是很簡單,而且是意想不到地快。
2.9 作為念政治的人,你認為有什麼政治制度適合香港? 提問一完,全場肅靜一秒後爆笑。Chris也笑了,但很快又認真地回應:「香港最難解的死結未必是香港本來的政治制度,而是跟中國大陸的關係。」雖然香港還未有民主,立法會有一半的議員也非民選的,但「國際人權公約」是被寫進了基本法的,理論上基本的公民權利港人是能享有的。「幾個月後是什麼世界不知道,但至少理論上我們不用膽驚受怕地投票。」他認為這都是良好的民主基礎。而人們追求的特首普選和立法會全面直選,其實也非完全不能想像和做不到的事。但問題就回到831的框架,「不要說是長毛,就算是選了像戴耀廷這樣溫和的人物,你們認為中央會收貨嗎?」根據基本法,中央有的是對特首的實質否決權。 Chris續說,「我們選到的候選人到底是個只會聽命中央的,還是會為港人負責任的候選人呢?」當然港獨是另一個故事,但在雙普選和高度自治的前提下,要如何處理香港和中央的關係?這個死結怎樣解,他也直言想不到。
2.10 有關絕望與END GAME 「我記得我第一次看Winter on Fire 是2015年的事。我當時很不開心,好心噏,心噏是在於我們連武裝革命的成本也沒有。我們都沒有 bargaining power。」聽到這位參加者的開場白,我就知道他有好多話要說,果然他一口氣說了數分鐘,現場的空氣也隨著他的聲音的震動變得冰冷肅穆。
他可說是把心底裡對反送中運動的負能量都吐了出來。他認為就算今日有十個人坐在禮賓府門前自焚,政府也是會是無動於衷,因為和平抗爭完全不會影響其管治成本。但即使勇武,情況一樣令人沮喪,因為在裝備不充足的情況下,他們一定不夠警察打,而且勇武派的人很快會給他們捉清光。「很多人說616是美麗香港,因為有二百萬人站出來,但這也等於其他五百萬人沒有站出來,等於有很多人不願意為他們都想要的美好付出。」他不解為什麼到了今天仍然有人只看到「有人掟磚」,只會埋恕有被阻飲茶,開不了鋪。
這就是今日香港少年的煩惱與鬱燥了,多麼沈重,多麼真實。
「你所說的我大部份也能share你的感受。但即使是Winter on Fire 也可以有一個樂觀的面向去看⋯⋯」Chris 打破沈默。 「其實烏克蘭的示威者又何曾夠警察好打過?」他反問道。的確,燃燒彈怎能與真槍實彈匹敵?他指出烏克蘭有的談判籌碼都比香港少,只看外媒關注度便可知; 論經濟實力,烏克蘭無論對俄羅斯還是歐盟的重要性,也沒有香港對中國的來得關鍵。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他們最後只有「慘勝」。 不過至少現在於沒有被俄羅斯佔據的國土上,與歐盟更緊密的經貿協定的確生效了。在電影末段,有人說「其他地方的人也開始進來了。」Chris說這意味著本參與的人很大部份也只是基庫的人,所以在烏克蘭的運動中也有不少大概只同情運動,卻沒有參與,甚至逆來順受的人,但他們最後也成功爭取到一些東西。
「香港的事會是怎樣,沒有人可以估得到。」Chris承認烏克蘭的廣場運動當然有其運氣成分,但即使武裝和經濟實力懸殊,也能帶來改變,所以「香港,真的不會那麼快就氣餒。」
「這個未必每個人都同意,但不需要有一種END GAME 的感受。」Chris 三分之二的學生也有參與這場運動,有的更是前線。他自6月開始也堅持跟他們說「不要覺得是END GAME」,因為他認為不存在最後一戰。「只要一日沒有被捕,可以站出來,你還有你的位置打下去。」 他不認同那種視這場運為END GAME,以為只要自己一次地倒下就是為了香港的心態,因為
「真正對得住受了傷的人和付出了很多的人是在自己的位置站下去。」
2.11 END GAME作為一種戰術的道德兩難 果然,當Chris一表達對END GAME心態的保留時,有參加者立即表示質疑。他質疑如果沒有背水一戰的心態,我們就不會盡全力,不盡全力就很可能會輸,而我們實在不能再輸下去了,再輸就對不住已犧牲了的人了。Chris就以自己當日留守機場與否的掙扎回應。「如果當日我們真的以END GAME 號召了十萬人入機場,而政府又癲了,非理性地十萬人也清場,結果真的有很多人送了頭,那一刻你會否覺得自己有責任?另一方面,結果大家說好了的長期癱瘓機場計劃也沒有實現,這可能是代表我們意志不夠堅定。」他以這個例子是希望說明END GAME 作為一種戰術帶來的道德兩難,「把這種兩難放在一次運動的任何一個點也是存在的,所以可能我們沒有一個時刻是可以肯定對手足是問心無愧。可以是因為退縮了而覺得對不住手足,也可以是覺得自己魯莽了而在另一種意義上對不住手足。」
這大概就是參與運動很難逃避的兩難,而結論是「參加一場運動是沒有那麼便宜,對我們的要求和拉扯也是相當沉重。」
全文完。
後記
這個夏天我也是處於一種失語的狀態,完成這篇文章也算是一種療癒。雖然從來沒想過籌備放映會也會閃過「會不會被斬?」的念頭,但我總算深刻明白到「免於恐懼的自由」之可貴。
「做好自己,做自己可以做的事。」Chris在第一次的分享時說起沒有包單一定成功的革命時這樣說過,因為「我們不完全能控制成敗的同時,他們(當權者)也不能完全控制我們。」其實有時聽到同輩的呼喊,看到他們在血泊中掙扎,而自己還可以躲在書店做一個文青,也有感到慚愧,過意不去的時候。但如果我只能當一個文青,我也希望自己能當一個在日常生活中對「真」有所堅持的文青。感謝Chris讓我(們)可以有這樣的反思。
最後,我要感謝Angel全心全意地籌備這個活動,沒有她的支援這個放映會不但不會發生,我也不會感受到自由之夏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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